文章學是研究文章體裁樣式、宗旨立意、篇章結構、表達原則、章法規律與閱讀鑒賞等內容的宏觀話語學科。文體研究是文章學的重要內容，也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傳統的首要遵循。中國古代文章體裁樣式繁富，其中書序備受學人矚目，而宋代書序空前繁榮，文章學的典型意義更加突出。書序的一般寫作旨要是“序作者之意”（周必大《〈唐開元禮〉序》），介紹作者生平與創作意圖，敘述個人情感與作序緣由，闡發學術思想與文學理論等；或“序典籍之所以作”（王應麟《辭學指南》），說明著作的相關情況，包括著書過程、內容主旨、版本體例與學術價值等。書序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，是研究文學理論或文化規律的重要資料，具有珍貴的文獻價值、學術價值與文化意義。
中國古代書序最早可以溯源至先秦，漢代是序體觀念的形成階段，魏晉南北朝時期書序作為一類文體逐漸定型，唐代書序成為一種較成熟的文體，并且逐漸進入興盛期。宋代書序呈現出全面繁榮的氣象，據現有傳世文獻考察，至少有一千三百五十多位作家撰寫書序，流傳至今的書序作品有三千五百多篇。宋代書序作家不僅數量遠超前代，而且大家輩出，名篇涌現，諸如曾鞏《〈列女傳目錄〉序》、歐陽修《〈釋秘演詩集〉序》、蘇軾《〈六一居士集〉敘》、朱熹《〈中庸章句〉序》、張栻《〈孟子講義〉序》等，都是書序經典。書序的題材內容也無所不包，涉及經、史、子、集各種類型，書序文體的基本內容、關鍵元素、敘事體制等也基本完備并趨于定型。文體發展與時代的審美選擇和社會心態之間存在密切互動關系，宋代“以文治國”“興學重教”的國策，奠定了制度保障；城市經濟繁榮、雕版印刷技術發展，提供了物質基礎；讀書、寫書、藏書的社會風習盛行，營造并形成了積極活躍的文化生態。凡此種種，都有力促進了書序文體發展并形成全面繁榮的高峰。
宋代書序具有鮮明的創新性和靈活性，多姿多彩而筆法自由。長篇如劉世安《〈劉忠肅集〉序》四千余字，融匯墓志銘、行狀、人物傳記等多種寫作手法，論述全面且詳細；短篇如張君房《〈乘異記〉序》僅二十八字，短小精煉、語言凝練而信息豐富。宋代書序的語言特征以“次第其語”（吳訥《文章辨體序說》）、“善敘事理”（朱全宰《文通》）為主，講求平實可觀、簡潔嚴密、條理清晰，表述有序等。撰寫書序的作者們遵循書序文體特性卻并不拘泥，靈活運用駢體、問答、傳奇、書信等多種表達形式，構成變化多端、風格各異、多姿多彩的風貌。龔士卨《〈老子道德經〉序》全篇采用問答形式，薛季宣《〈春秋經解旨要〉序》通篇以設問方式寫成，洪皓《〈春秋紀詠〉序》全文運用句式整齊、節奏分明的駢體敘述。而語言俚俗樸實者如程公許《〈無準師范禪師語錄〉序》：“你諸人百般較計，這些子一味癡頑”“況曾信筆親書，自甘招伏，更引旁人作證，忒煞周遮”，詼諧活脫、風格爽朗、色調明快。
宋代書序的表現形式、敘述方式豐富多彩，不僅融匯記敘、議論、說明、考據、描寫、抒情等不同手法，還采取列傳法、史志法、紀事法、托諷法、闡發法等多種寫法，使宋代書序呈現出生動活潑、姿態萬千的形貌。比如周源《〈武溪集〉序》以史傳筆法詳細描摹余靖帶兵制服盜賊的情景。吳子良《〈舒閬風文集〉序》以夸張變形的手法，描述舒岳祥文詭譎善變、難拘其形的特色：“檜柏松椿、樅杉楩樟之干，掀舞而偃踞，槎牙而陰森；如涉大海，龍蜃蛟螭，鯤鯨黿鼉，號風噀雨，叱霆捩電，朝暮變怪之百出。”不一而足。
宋代書序的章法結構千變萬化、不拘一格，講求巧妙的起承轉合、前后連貫的脈絡、富于靈動的節奏，以及意味深長的結尾。蘇軾《〈錢塘勤上人詩集〉敘》通篇并未正面詳細介紹勤上人，而是以大量篇幅稱贊歐陽修寬以待人、責己以嚴的寬厚長者之風，最后揭示歐陽修與勤上人交往密切，從而突出其品行人格。楊萬里《〈益齋藏書目〉序》講述自己對尤褒從“未解”到“解”、再至“愧”、最后“服”的心理變化過程，全篇結構整一渾成、剪裁自然，先抑后揚、生動真誠。正是文章家的精心剪裁排列與謀篇布局，使宋代書序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、精彩紛呈的藝術風貌。
宋代書序形成獨特的審美特性，與前代相比藝術表現力與美學感染力空前加強。“序人”是宋代書序的重要內容之一，其刻畫人物栩栩如生、活靈活現，神態各異、個性鮮明，描述行為、細致生動，描摹心理、熨帖入微。宋代書序也十分注重以情動人，描寫親情、友情等多種情感形態，情真意切、真摯動人。陳著《錢塘白珽詩序》描繪白廷玉的至孝，“母病痼，刲股和藥，起瀕死者再。母死，號慟自擲，嘔血至數碗。父暴感奇疾，醫言必得兔屎可療。走冰雪，攀崖壁，忍凍餓，求之三日，不得，父以死。痛自咎不能致藥，抱尸哭，絕而復蘇”，感人至深，讀之令人潸然、扼腕長嘆。
宋代書序是文章家進行文學批評與理論闡發的重要話語形式，評論作家作品、指明學術前瞻，進行文學批評，具有實現文學創造的重要價值。序作者往往以書籍為中心，討論文化現象、總結歷史規律、闡發文學理論，呈現出深厚的學術色彩。徐鉉《〈重修說文〉序》從中華文明發展史的高度梳理文字發展史，肯定伏羲畫八卦對文字的創造意義，稱贊文字發明對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作用。蘇軾《〈六一居士集〉敘》從人類生存與文化傳承的角度立意，高度贊揚儒家思想的歷史貢獻，以及傳承優秀文化的必要性，體現出雄偉的氣魄和闊大的格局。書序中的鑒賞評點雖然多為感悟式的只言片語，但卻蘊含著文章家的真知灼見，即使在南宋后，文章選本、文話專著成為文學批評的重要平臺，而書序依舊是文章家闡述文學理論的重鎮。一些頗有見地、直中肯綮的文學批評與文學鑒賞，成為文學史上的“不刊之論”。蘇軾《〈鳧繹先生詩集〉敘》“言必中當世之過，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，斷斷乎如藥石必可以伐病”，指出作文之要，在有意而言，見解精辟，具有長遠而廣泛的理論價值。黃庭堅《〈小山集〉序》對晏幾道“仕宦連蹇，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”“論文自有體，不肯作一新進士語”“費資千百萬，家人寒饑，而面有孺子之色”“人百負之而不恨，己信人，終不疑其欺己”性格的描述，成為文學史對晏幾道的蓋棺定論而被反復引述。此外，中國古代并無文學史概念，而文章家每每在書序中實踐建構文學史的意圖，姚鉉《〈唐文粹〉序》梳理“有唐三百年”的文學史，并總結其階段發展特征；陸游《〈長短句〉序》敘述詞的藝術起源與發展歷史，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。宋代書序中包含大量反思文學現象、表達文學觀點、表現審美傾向、闡發文學規律等內容，從而形成一套特色鮮明的中國文學批評話語模式，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思想寶庫。
宋代書序文體在內容特征、語言表達、章法結構、審美特色等方面均有重要突破，體現出包容性、多姿性、新穎性等多重審美意趣。宋代書序亦是文章家評人論書、闡發文學思想的重要載體，蘊含豐富且系統的章法技巧、評人論文、鑒賞批評等文章學理論資源，呈現出思想精深、哲理性強、視野宏闊的鮮明特色。文章作為一種文化形態，有其特定的價值理念和表達方式，文章學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古代的文化思想和哲學理念。宋代書序建構起以文體形態、體式規范、結構形態、文學特征、批評特點等為支撐的文章學話語體系，成為文章學理論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，體現出以人為本、文道合一、經世致用、批判理性的文化精神，為建構中國當代文藝理論話語體系提供了思想資源和文本支撐，對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話語體系也有重要借鑒與啟示意義。
（作者：鄭倩茹，系寧夏大學文學院講師）
《光明日報》（ 2025年03月03日 13版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