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于作家陳應松而言,神農架是一種成全。他投身于此廿余載,呼吸領會的是森林純凈的空氣,獲得森林的靈性啟悟,創(chuàng)造出神農架系列小說。對于神農架而言,陳應松也是一種成全。它是冰川期的偉大遺存,被陜川鄂等人口稠密地區(qū)包圍著,卻難得地保存著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,珍禽異獸出沒其間,殷商、秦漢、巴蜀、荊楚文化匯聚于此,自然生態(tài)和文化生態(tài)相互融合。這片神秘的荒野沃土呼喚著文學的出色表現(xiàn)。但長久以來,此地山高路險、人跡罕至、生存艱難,文人墨客避之唯恐不及,更何談文學的瑰麗出場。可以說,直到有了陳應松長達廿余年的文學創(chuàng)作,神農架真正地在文學世界噴薄而出,獲得珍貴的文學存照。散文集《神農野札》(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)里,他把自己在神農架多年的生活經(jīng)驗、見聞感受凝練為13篇散文,呈現(xiàn)神農架的生態(tài)風情、季節(jié)物候、野生動植物、鄉(xiāng)村生活、異人異事等,重在展現(xiàn)親近荒野、敬畏生命的生態(tài)倫理,自覺拓展生態(tài)學、博物學視野,文字精美,意象靈動,煙霞滿紙,把神農架文學書寫推向一個新高度。
陳應松尋夢神農架,穿梭于幽暗森林,觀花賞樹,親近鳥獸,捕捉流云,與山民交心,要尋找的就是森林對于現(xiàn)代人的意義。他深刻領悟到只有融入大地、融入大自然才能讓生命真正“有根”。當然,更重要的生態(tài)倫理姿態(tài),是對森林的親近、感恩乃至敬畏。他在《林中》中寫道:“對自然,無所謂卑躬屈膝,在山里的生存,就是學會欣賞和傾聽。在森林,只能用緩慢的、木訥的方式愛它。”他也指出,森林生產氧氣,吸收二氧化碳和二氧化硫,蓄水和促進降雨,分泌殺菌素,因而“唯大地之恩不可辜負”。他甚至認為森林是地球的五臟六腑,只能偶爾窺視,但不能撩開它的面目褻玩。可以說,滲透在《神農野札》全篇的就是對自然世界的這種深愛乃至敬畏的生態(tài)倫理姿態(tài)。
在一些作家的筆下,大自然往往退居為“風景”,是作為主體的人的映襯和象征。但在這部作品集里,神農架的山水自然、時令節(jié)奏、花鳥蟲獸登堂入室,在各自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中呈現(xiàn)出天地不言式的生態(tài)大美。例如《冬之語》寫神農架的冬天,《一山秋,半嶺云》寫神農架的秋天和云彩,《湖泊高懸》寫神農架的大九湖等。作者真正做到以生態(tài)審美的眼光來觀照神農架的自然萬物。他既能夠描繪出神農架山高壑深、猛獸橫行、冬天萬物凋零的崇高之美,也能夠細膩描繪出百花爭艷、湖泊高懸、云絮如縷的婉約之美。在描繪神農架的自然萬物時,他似乎也化身成了波詭云譎的神農架。而《野食》寫神農架山民的食物和飲食方式,《異獸志》《異物記》《異事錄》等寫神農架的野獸、異物和怪異之事,在一種生態(tài)博物學的視野中呈現(xiàn)神農架的神奇,洋溢著《搜神記》《博物志》《聊齋志異》式的美學魅力。可以說,若不是陳應松多年來在神農架翻山越嶺、胼手胝足,真正地與神農架耳鬢廝磨、身心交融,他不可能寫出如此野趣盎然、野性豐盈的篇章。
作者在神農架系列小說中始終關注普通百姓的命運,這成為他作品敘事的一種基調。《神農野札》延續(xù)這種敘事情懷。《盲者的史詩》《打豹者》《鷂子巖往事》關注的是神農架山民的堅忍與善良,人性精神如光芒閃爍其中。《盲者的史詩》講述的是神農架胡崇峻畢生搜集整理漢族史詩《黑暗傳》的民間傳奇,作者秉筆直書,筆鋒又常帶情感,既寫出他個人生活的命運坎坷,也寫出他為完成《黑暗傳》而勇往直前、百折不撓的理想主義精神,深沉的感喟中蘊含著至高的敬意。《鷂子巖往事》講述的是殘疾人大饒在危險的公路邊堅持救助遭遇車禍的人的故事,既寫出世道人心的冷暖,也寫出像大饒這樣的神農架普通百姓心中的大善。在這些散文中,陳應松始終把神農架山民放在崇山峻嶺的自然生態(tài)中來敘述他們的人生故事。也正是這閃光的人性精神和那些珍禽異獸、奇花異卉一樣支撐著神農架的蒼穹。但愿這部散文集能夠引領更多人走進神農架,走進森林,真正領略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真正內涵。
(作者:汪樹東,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、武漢市文聯(lián)簽約評論家)
《光明日報》( 2025年03月12日 14版)
